我愛走路,是卯起來走一兩個小時,連冬天也走得渾身是汗的Chang-ni Walker。今天走到南京西路,彎進小巷子,忽然發現熟悉的招牌,波麗路西餐廳,想到幾年前的事,一位住在美國的老朋友找到我的臉書,發來一堆三字經,這是他表達懷念的方式,接著問我,六月十五日中午能不能替他去波麗路吃個中飯。
基於朋友情誼,加上我對他的過去,比狗對五百種狗食罐頭的差別更瞭解,於是去了。一個人,我點了牛舌套餐,加一堆番茄醬和義大利管麵,中間是塊大牛舌的六0年代台灣式西餐。
從十二點吃到一點半,對一個人吃飯而言,相當浪費時間,因為波麗路上菜快,我吃得又決,熬到一點半大概又餓了。我對餐廳內剩下的兩桌客人狠狠再瞄一遍,拿起手機回覆他:
我在波麗路,你欠我五百元和一整個中午。
他回得真誠:
來美國呀。
聽懂,他想的不是我,是她。
大學畢業、當完兵得去美國念書,六月十五日請交往四年的女友吃中餐,便在波麗路。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,分手時他說,在美國等妳,如果等不到,只要我回台灣,每年六月十五日中午,我在這裡碰運氣。
畢竟隔了太平洋和整個美國,一年後他們自然分手,所謂自然是指通話時間愈來愈短,信的內容愈來愈空洞,撐不下去,不通話也不通信了。
不過,他記得波麗路的約定,回來幾次都是夏天,都去了,也都沒遇到對方。彼此男婚女嫁,講實話,這種約定過度虛幻,與其說懷念她,不如說懷念年輕的歲月。
因而當我獨自坐進波麗路,即使她也在其中,老天,我哪認得出,都六十幾歲了,但我吃得挺愉快,吃一位老友曾經的浪漫。
餐廳便有此類深沉記憶的效果,彷彿裡面坐滿超越時空的幽靈,他們半透明半模糊,他們露出那麼可愛的微笑,提醒我們也曾可愛過,不遺可愛消失得很 快,留下可惜。
我和老婆第一次約會是復興北路上的Bellini,因為生意好,擠在中間的小桌子,吃了義大利麵、帶著辣味的披薩、炸起司球,並不記後果地四種甜點各來一分。我記得她吃得開心的笑容,所有光線集中於她臉頰的笑;記得那天她穿尖領低胸白襯衫,和底很厚的鞋子。後來遇到結婚紀念日就想再去,看看玻璃反射出的我,歲月追我的速度雖超乎想像,幸好對面的人猶在。
在她之前,我另有個秘密的記憶,高三時認識一位女同學,她住新竹,連續幾個星期日她上午搭台鐵回新竹,我裝酷地陪她,還會買兩個台鐵排骨便當車上吃。有次沒座位,我們坐在車門的階梯吃,那個時候火車沒冷氣,有可以往上拉開的窗戶和從不關的車門,涼風灌進車廂,我們肩併肩啃乾淨骨頭。
那個女孩叫什麼名字?還住在新竹嗎?
如今搭台鐵機會變少,但即使搭高鐵我一定買台鐵便當帶上車。有種怪獸專門吃夢,日本人說牠叫貘;有種喚醒記憶的美食,我叫牠排骨便當。
我媽燒得一手好上海菜,她在我二十七歲時離開我,很長一段時間我想尋找她,台北只有兩處地方,鼎泰豐和秀蘭小館,前者的赤豆鬆糕,後者的紅燒下巴,嚐到母親的味道。
大約農曆進入十二月,我媽照例開始煮糯米、煮紅豆,我幫忙洗,和等待。詩人說等待對情婦是好的,等待對小男孩更滴得到處都是的口水。傍晚赤豆鬆糕蒸出籠,我伸臉進熱騰騰的蒸氣之中,對,那叫幸福。
會吃魚是門學問,我知道魚最好吃的部分在眼睛下面的眼袋,知道搶不到眼袋就得搶靠鰭的一條細長的肉。當我坐在秀蘭靠窗的小桌,面對紅燒下巴,我吃出每根骨頭露出本來面貌,吃得能拼出完整的殘骸以便送進博物館。魚拓是釣魚者的成就,魚骨是男孩的成長教育:不要浪費。
所以說不定明年六月十五日我會再去波麗路吃分牛舌,然後大喊,這裡有位馮XX小姐嗎?不怕,被當成瘋子的話,後年不去就是了。
可以確定的是,明年冬天我將挽著老婆坐進Bellini問經理:
如果你們賣pasta之外,也賣紅燒下巴,就完美了,我的人生就完美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