薛仕凌說起話來中氣十足,像是拿出最大限度的真誠來回應這世界對他的提問。很難相信這個帶著些許屁孩感的男人,已經四十歲了。照常理來看,四十歲的男人多半早就披上該有的世故,舉手投足成熟穩重,有家有車有房有事業還有責任感。
倒不是說這些條件薛仕凌沒有,只是對他來說,「年屆四十」還有其他更值得花心思注意的事。「我沒有刻意想要改變什麼,我很信任身邊有這些很好的夥伴與人事,可以讓我Be Myself。」他以輕盈的口氣說著:「現在的我很快樂。」快樂很抽象,因此更難入手,但對此他沒有絲毫遲疑。
一場訪談下來,他的確以行動印證了這個說法。他說話時常在不經意間笑得瞇起了眼睛,像是過去發生在身上的都是什麼天大好事;偶爾聊到成長時遭遇的困惑與不順遂,最後都能聳聳肩以「可能我就神經大條吧」帶過。就演藝資歷來說,薛仕凌已經不是一張白紙,但他總有辦法展示出一種輕描淡寫的快意與純粹。
演藝圈的跨界拿獎專門戶
薛仕凌過往的演藝資歷,可以被清楚地劃分程兩大時期:從有點喧囂的嘻哈電音團體「大嘴巴」成員,到作品類型橫跨偶像、商業、寫實、鄉土的實力派演員。薛仕凌投給粉絲和觀眾一個出其不意的變化球,若把這歸功於雙子座善於展現多元風貌的特質,好像也頗合理。儘管有兩座金曲獎(以《大嘴巴》和《萬凸3》兩張專輯奪下最佳演唱組合獎》)、兩度金鐘戲劇節目男主角獎(《生生世世》與《台灣犯罪故事─出軌》)、一次迷你劇集/電視電影男配角獎(《做工的人》),還有釜山國際電影節亞洲內容大獎最佳男配角(《台灣犯罪故事─出軌》)等諸多獎項加身,他笑說自己從來不覺得是演藝圈的人,「因為從來沒有人問我要不要加入這圈子啊!」
不管在什麼領域都能闖出一番成績,卻總是拒絕安定,總是和歸屬感保持點距離,這也是薛仕凌的另一個面向。
薛仕凌小學時到溫哥華讀書,雖然中學時就返台了,但多了一種語言能力,就像多開了一扇窗。「你窗戶開得越多,就越看得到事情的全貌。」他不諱言童年時不論移居國外或搬遷回台,雖在一知半解的情況下,還是早早就體驗了文化衝擊。好聽點說是遭受不一樣的眼光,實則就是霸凌與排擠。「對我來說,這種格格不入,在當時是滿痛苦的。但是可能我就少根筋吧,到後來習慣以後,你們會發展出一套自己的文化,最後反而跟那些霸凌你的人變成好友。」根據他的說法,那些孩子或青少年不見得有什麼惡意,就是看你奇怪想弄你。結果弄一弄,竟然弄出一種同儕文化了。
薛仕凌帶著這種融入環境的能力,踏入了演藝圈。從大嘴巴團體時期,凡事認份服膺於公司安排,到後來成為演員,按照個人意志接戲、發光,每一部作品都要和新的劇組磨合,他總能見招拆招、適應良好。不像有些人會經歷「我是誰,我在哪,我要去向何方」的身分危機。
這可能因為,他從不上網google自己,或看網友評論的關係。
這究竟是出於害怕,或不在意?
「兩者都有吧,還有一個是出於我自己的經驗。」原來他在大學時,就當過「上網洗評論」的打工仔,專門留言帶風向或寫產品試用心得,所以對此格外有感。「網路上有太多可能了。對此你只有兩種處理方式,一個是把當事人揪出來,跟他深聊留言的出發點是什麼;另一個是忽略他,不需要為一個幾塊錢換來的訊息弄到一整天心情都不好,太不划算了。」「如果今天要來互相傷害跟討論的話,至少要站在對等的基準點來做些有建設性跟有意義的事。說到底,我不是害怕或拒聽意見,而是覺得不值得。」
做一個該怎樣就怎樣的人
笑說自己大學時「很缺錢」,薛仕凌除了做過網路鄉民,也在國際會議場合當場務,連直銷跟英文家教都涉獵,但他同時也玩音樂、劇團,享受那種在台上和團隊一起揮灑的感覺。是否這樣的社會經歷,成為他演戲的養分?「這是很正面的想法,但我就真的是一個該怎樣、就怎樣的人,不會特別回想是什麼造就了今日,我想這是一種福氣吧。」
他把「細究薛仕凌」這件事先丟給別人去做了。目前對他來說,優先要務是去處理交付到他手上的那些角色。不管是《做工的人》台味十足的阿全、《茶金》從純樸轉幹練的范文貴、《生生世世》裡保守年代的同志謝玉樹、《台灣犯罪故事─出軌》裡為親情犧牲的林學慶,還有今年11月上檔的《影后》中以妻為貴的不得志導演李子齊。「其實進入每個角色,是很私人的事,每個人的方法都不一樣。」他比喻,這就像問人:「大學論文是怎麼寫完的?」有的人花三個月,每天寫一點,有的人等到最後一周,一口氣寫完;有人上網東抄西抄,有的人自己苦幹實幹,並沒有定論。「只要最後呈現出來的結果,過關或被大家買單,就好了。」
但是薛仕凌的論文,不但國內得到很多獎,還出國比賽爭光耶。旁人好奇也是必然吧。「其實每個演員面對每個角色,都很難有一套演戲的定論。好比說,有的角色很緊繃,這就表示你要做很多功課嗎?又或者,你接到一個很鬆的角色,就代表完全不必做功課嗎?這都沒有定論,必須自己做出當下的判斷。身為演員,要怎麼接近一個角色,是我還在學習的事情。」
以《做工的人》阿全來說,當初的角色設定很local,「但在這個local味裡,有沒有機會加一些不一樣的東西?我覺得他其實很龐克啊,加一點grunge(頹廢搖滾風)行不行?」有一場戲,阿全要把T恤換下來套在貨車椅背上,他和美術討論後就用印有Nirvana圖樣的T恤當道具,原本很local的阿全突然帶點油漬搖滾的洋味卻絲毫不違和。「我不確定觀眾有沒有發現這個彩蛋,但我自己是玩得很開心啦。」他笑說:「我會思考,8+9不是只有那一種樣子,當阿全做了這件事以後,角色設定跟氛圍就會往不同路數發展。」
「我也希望每接到一個新角色,在處理的方法上能很快建立一個SOP的生產線。但到目前為止,我實在沒法把同一套放在每個角色上。」但若要問演了這些年的戲,他究竟學到什麼重要的事?他說是「相信對手」這件事。他向來不太容易相信別人,尤其進到每個新劇組,要在短時間內和其他演員進行近距離的互動,對他來說很困難。「人都是這樣,遇到陌生的東西,直覺反應就是『這個不好』。」
我一直都是屁孩
在《做工的人》裡,有一場戲薛仕凌得和兩位順哥(李銘順、游安順)在貨車裡互動。「我心想,這場戲屬於我,我應該要出來主導整個戲的節奏,負責cue大家誰在什麼時候該講什麼。沒想到,他們兩個完全沒在鳥我,一路自己玩下去的很開心耶!我心想,欸,這裡不必停一下嗎?你們有要讓我講話的意思嗎?他們完全沒有!」兩位大哥徹底罔顧他想出手的意圖,展現出前輩的氣勢,卻也把這場戲帶往薛仕凌想像不到的地方去。「那是我第一次有強烈的無力感跟恐慌,卻也真的獲益良多。在那之後我演戲總會不斷提醒自己──『我知道你有很多想要表達的事,但可不可以不要那麼急,別人其實沒那麼想要知道,你能不能先退一步看看,對方想要表達什麼?』」破滅能帶來重生,無力感也可以賦權。用薛仕凌的話來說,他內心那個屁孩得到震撼教育,終於學習信任對手,也放心把發球權交給對手。
「其實我一直都是屁孩,心智年齡很難跟著成長啦!」他笑著承認。
不過反觀他過去演的角色,多半帶著難以一言蔽之的複雜性,甚至是「柔軟」,好像導演們特別倚重他能扛起這些轉折的能力,嚴藝文新作《影后》裡的李子齊也是如此。他是個高不成低不就的導演,生涯無代表作,在妻子面前總是抬不起頭,同時卡在婚姻、工作、公司、業界眼光中,又得努力試圖證明自己,他既自卑又emo,被謝盈萱飾演的太太碾壓得有點慘。
薛仕凌笑說,大家對演藝圈都有個刻板印象,但是摘掉了這個包裝,它其實是個一般人跟一般家庭的故事,只是用演藝圈來包裝它,可以增加更多幽默與荒唐感。他說自己演完這齣戲,其實還是不太明白女人到底在想什麼,倒是對李子齊喜歡吃穿什麼很清楚。真要說他進入角色會做什麼功課,他會想像他衣櫃裡有什麼,喜歡吃什麼,過什麼樣的生活。「李子齊平常吃很多簡餐,是比較精緻的,含小甜點那種套餐,他還會自己在家做義大利麵。他也喜歡喝酒,一來他生活有點苦悶,二來他是個本性浪漫的人,喝酒可以讓他的思想自由奔馳,處在適合創作的狀態。」
每個人都可以是快樂的
把別人的生活想到這麼透徹,那麼薛仕凌自己呢?沒演戲的時候,他怎麼過好自己的生活,或者說,他也是這般講究生活的人嗎?他說自己接戲的原則,是絕不軋戲,一次只能面對一個角色,每天下了戲打開家門的那一刻,工作就結束了。但是他一個戲結束後,會快速進入下一個作品,像在藉由這種規律自我鍛鍊。「日常生活就是在家、運動、買菜、洗衣服、倒垃圾,出去跟朋友吃飯,以及最近客廳換了新地毯,我很開心。」
他在家不做義大利麵,而是綠拿鐵。像是把應付生活變化的所有耐性都用在演戲上,回到現實裡,他只選擇一個最簡單的下錨點,來安放自己的身心靈。「薛仕凌版本的綠拿鐵,是真的不好喝,因為我會把生菜放進去。」他每周上超市買新鮮食材做綠拿鐵的素材,固定配方有青江菜(有時是菠菜)、綠與白花椰、秋葵、酪梨、藍莓、肉桂粉、薑黃粉、黑芝麻跟奇亞籽,打出來不濾渣,生生地喝下肚。
聽起來像是濃稠一杯史萊姆汁,毫無自我犒賞的甜頭可言,是為什麼這麼自虐呢?「我先養好身體,這樣進劇組就可以繼續被摧殘了。」他開玩笑說:「綠拿鐵真的是很個人的東西啦,我是覺得,如果每天至少有一餐是健康的,那麼就算另外兩餐都掛了,我還是可以堅守這最後的防線,健康顧到了,心裡感覺可以好一點。」
若硬要說在他身上真可以看到什麼年過四十的蛛絲馬跡,大概就是這對綠拿鐵(也就是「養生」同義詞)的堅持了。知道身體機能可能會衰退,但是為了捍衛熱愛的事物,還是要有所付出。
「我很理解大家對身為『三明治世代』有很深的焦慮,你夾在上下兩代還有同儕之間,都是不容易的。但是,每個人所選擇、跟願意背上的包袱都是不一樣的,這也導致你這個時期會有的心情。」他想了想說:「其實每個人都可以是快樂的,即便你有包袱,也不代表你就不快樂。如果你願意又有能力,去承受你所做的選擇帶來的後果,那都是幸福的事。」
「在以前,四十歲好像都要長成一個樣子。但對我來說,那個界線其實很模糊。二十歲不一定該要有什麼樣子,以後的五十歲或六十歲也是,我不會用既定形象去看每個狀態,也沒什麼幾歲應該如何活。」在薛仕凌的視角裡,事物永遠沒有單一定論與版本,一切都是流動、自由且多元的。專注於一個選擇(不論是唱歌、演戲,或是綠拿鐵),即便只是從中找到短暫形式的安定,能把它做到無愧於心,就是四十階段的幸福與快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