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餃不僅是種食物,它代表尋常庶民生活的文化。最深刻的記憶是北投巷子裡一家小館子,老闆大多時間盯著電視機看,從電視新聞看到那時曾經流行的布袋戲,當高中生的我進去找了位子坐下喊二十五顆餃子,他就著胸前圍裙抹抹手,站起身在電視機下面的小桌子擀起麵皮。
一桌子麵粉,兩隻沾滿粉的手變魔術似擀出一張張形狀不一的餃子皮。
小店賣韭菜豬肉水餃,僅白菜豬肉,無其他。
包好的餃子下進冒著泡泡的大鍋,他捏起一旁蒜頭掰下一瓣送進嘴,視界再回到電視,不久二十五顆圓滾滾胖嘟嘟餃子送到我面前,熱氣蒸我鼻頭,霧了我雙眼。
忘記誰出的點子,湊了五個同學進店,還沒坐下即喊,一百五十顆水餃。以為老闆手忙腳亂,或至少沒空再瞄電視機了吧?不,他照樣慢條斯理從冰箱取出拌好的餡,兩手翻滾於桌面,直到兩手發白。
一百五十顆水餃當然不可能一起送上桌,每次二十五顆,不到兩分鐘吃光,等幾分鐘,再來二十五顆,如果用數學計算,我們吃了六回合、六盤水餃,吃得直覺拍拍肚皮打個飽呃。
不急不徐,從他身上學到吃餃子的態度,人生當如吃水餃。
他呢,兩眼仍栓於電視螢幕。我想幾個月後他電視機壞了,多少和他沉重的目光有關。
唯一例外的,過年五天不開張營業,這五天他不包餃子,替自己燉了鍋牛肉,早上牛肉湯泡飯,中午牛肉麵,晚上無飯無麵,以酒搭配牛肉,喝得趴在桌面睡著。
他睡小店的二樓,從沒見他上過樓,我猜樓上沒電視機吧。
之於民國四零、五零的孩子,水餃力量經過擴散,變得更有派對味。男女同學聚會,由父母開明的同學提供場地,男男女女去他家包餃子,其中一定有個得自家庭真傳會調餡的高手,知道該攪餡至何種地步,知道該加多少醬油、鹽、麻油,餃子皮則大多買現成的,東門市場、南門市場、小玉家那裡的市場。
整個過程除了增進同學感情外,明眼人也能透包餃子了解每家不同的餃子個性。例如有的兩手一攏,擠出餃子;有的賴兩手拇指與食指,捏出餃子;有的在意餃子皺摺整齊,有的只關心包得餡夠多,毫不考慮下鍋後爆餡。
女生大多偷瞄帥氣的小五,他帥到兩手不宜沾麵粉,負責放唱片。女生不太留意揮汗如雨,從包到下鍋,招呼這麼多人午餐的小駱。
小駱包餃子一流,講究三種餡:韭黃、茴香與酸菜。酸菜是駱家既突出也令人不得不發出驚嘆聲的品種。
很多年乃至於很多很多年以後,老同學聚會,女生免不了一再提及小五,卻幾乎遺忘小駱,直到快結束,才會有個人忽然撿到什麼寶貝似地喊,小駱呢?他真的開水餃店了嗎?
秀慧記得小駱曾對阿蘭表白過,阿蘭搖頭,不合,我們家的餃子和他家的完全不一樣,我家愛高麗菜的。原來餃子無意識之下,成了愛情殺手。
隨著歲月流轉、光陰後腳追上前腳,水餃成了餐館牆上諸多菜式之一,水餃也得於包好後送進超商冷凍庫。本來某些人家講究起碼除夕夜全家包水餃,如今也簡化儀式,買冷凍的不就好。於是透過網路討論哪家水餃好、哪家便宜、哪家賣羊肉餡的,而後交代老爸老媽,留意黑貓送來冷凍水餃,趕緊進冰庫。
當年開水餃店那位老兵老闆不知在何處了,他可能想不到幾十年後百分之八十的人以水餃配手機不再電視,而且因為手機,使水餃成為晚餐最佳選擇,不用費心夾菜、扒飯,容易練就盲眼吞餃子的本領,以免誤了手機上重要訊息──例如,老張家今晚吃義大利麵。例如,赫,老李女兒居然結婚了。
令水餃委屈的,它不如其他食物美麗、炫目,沒有網紅青睞水餃,總嫌它長相單調,味道難以具體形容。法國菜可以小牛肉佐薄荷醬,水餃無法寫成「佐」大蒜。日本料理可以握壽司配冰涼啤酒,水餃不能配波爾多紅酒。
小駱搬到新北市,和老同學斷了聯絡,所以大家不知道他沒開餃子館,倒是賣的冷凍水餃頗有名氣,每天和老婆、兩名幫手,得從十點起切菜剁肉調出豐富餡料,中午到黃昏包出一千顆冷凍後次日送出。
每年僅除夕包酸菜餡的,為了老爸老媽,他們堅持這是駱家為本的老味道。他的妻子總罵,一年到頭包餃子,過年你還吃餃子。
她不懂,天下最吃不厭的當屬餃子,雖然它卑微、不起眼,雖然它總拍不出義大利餃子的色彩、日本煎餃的華麗、俄羅斯起司餃的高貴。
對了,阿蘭家上網買的高麗菜餃子都來自小駱沾滿麵粉的兩手,彼此不知道,知道的我則懶得對他們說,反正,不就餃子。
餃子忙碌地穿梭於時空,誰敢保證雲州大儒俠哪天聞香而來,對老兵老闆下達江湖指令,水餃二十五顆。當老闆忙著包餡時,仍不免偷眼瞧電視,大儒俠解下背後的寶劍,挽起袖子,舉起筷子,一時歡喜地將整張臉鑽進餃子冒出的熱氣:
「原來尋覓多年的江湖在這裡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