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了上海不能不吃排骨年糕,一是蹭王家衛電視劇《繁花》的熱度,二是回憶老媽留在我腦中的味道。
據說排骨年糕始於1930年代上海老館子鮮得來,就我有限的上海話能力,猜想鮮得來原意為鮮得了,意思是鮮味逼死人。後來這家小館子的老闆何世德便以鮮得來為店名,排骨年糕是招牌菜之一。
排骨拍鬆,沾了粉進油鍋炸,可以想見表面酥脆,內裡鮮嫩,最特別的則在連年糕也過油變得香脆。無論中西,開餐廳的有一不二秘訣,凡炸過的必定好吃,炸雞勝過烤雞,油鍋裡撈出的日式天婦羅,青菜也變身為高價的貴婦。
中菜於宋朝以前不外乎烤與煮,直到宋朝才出現炒,理由無它,宋朝富庶且安定,《水滸傳》裡提到吃,必定如武松上景陽岡前進了酒店,對店家喊,切二三斤熟牛肉,「快把酒來吃。」蘇東坡則「慢著火,少著水,柴頭罨煙焰不起,待它自熟莫催它,火候足時它自美。」如此這般創造出東坡肉。其實宋朝以前主要肉類是羊肉,即使宋朝王室,也只吃羊肉,宋徽宗時王宮一天要宰三百五十頭羊,民間吃牛肉算享受,豬肉則如蘇東坡說的「價錢等糞土」,為平民美食。
以上的牛羊豬,全都水煮,炒則賴豬身上割下的油脂。買回一塊豬肉,得捨得去油,得費功夫熬油,換成宋朝以前的戰亂時代,吃口肉都不容易,更談不上利用豬油了。
既然油珍貴,炒菜僅限富貴人家,至於炸,傳說岳飛死於風波亭後,南宋人民為之氣憤不已,杭州西湖邊一家小館子的老闆以麵粉捏成長條形當成秦檜夫婦,送進熱油裡炸,稱為油炸燴,演變為如今的油條。那麼油炸最早想必也發生於宋朝。油炸得耗費大量的油,沒幾兩銀子無福享受。
我媽很少炸,她的時代沒有抽油煙機,將大同電扇搬進廚房往窗外吹,電扇時不時吹熄爐火,我猜這是她不炸的原因之一。不過她熬豬油,主要用在做甜點,像赤豆鬆糕、紅豆年糕。
小學時同學過生日,家長送來一個西式蛋糕全班享用,我分到一小口,哇,真好吃,回到家要求我過生日也得吃蛋糕。死盼活盼,我生日那天請了幾位同學來家裡,只見張媽媽端出剛從蒸籠蒸出白乎乎、顫微微的赤豆鬆糕,上面還插了蠟燭,我死哭活哭說這不是蛋糕。
我錯了,大錯特錯,同學個個吃得下巴快掉到地面。他們得出幾個結論:張媽媽的蛋糕是熱的、張媽媽的蛋糕好像沒有用到蛋、張媽媽的蛋糕天下第一。
………容我懷念與感傷一下。
排骨年糕的排骨經過拍鬆拍薄,沾粉油炸,可以想見美味程度,連年糕也炸就超乎想像。不是寧波年糕條狀切片,不是韓國年糕長圓狀,不是日本年糕的塊狀,上海年糕壓平呈楕圓形,稍稍炸過塗了醬料,入口既脆也黏,和以往我吃過的年糕口感截然不同。嗯,因抹的醬料而有點日本味。
油呀油,改變了飲食文化。
今年春天去上海,排隊網紅店有幾處,雲南南路的鮮得來、黃河路上國際飯店的蝴蝶酥、豫園的南翔饅頭店、進賢路的蘭心餐廳與春餐廳。排隊未必代表好吃,有時代表傳統,代表流行,代表價格公道。
逛街途中,於武康大樓附近又見到排隊人龍,決定排看看,不料吃到爽口的排骨年糕。這家名為蔣掌櫃的小館子,以麵著稱,我看了菜單,忍不住又點了排骨年糕,赫,排骨炸得金黃,年糕粉白,吃完後覺得可惜,年糕要是更多就更妙了。
我媽做的排骨是醬燒的,帶骨,沒油炸的脆,卻饒富嚼感。
關於吃,台灣用的動詞是「煮」,北方人用「做」,廣東人愛用「煲」,日本人用「料理」,江浙人用「燒」,於是煮飯聯想到的電鍋,煲飯則想到帶柄陶鍋,燒飯介於燜於燉之間,我想到小時候的煤球爐。朋友妻子見我到上海做客,她說:
「儂看,老張來了,燒個排骨年糕讓他嚐嚐米道(味道)。」
炸的排骨適合喝酒,乾脆;我媽的燒排骨,絕對配白飯,得拖拖拉拉好一陣子,意思是細嚼慢嚥。因為帶骨,啃骨頭是晚餐完美的句點。
愛排骨也愛年糕,台北紅豆食府的醬爆蟹年糕絕對美味,秀蘭小館的雪菜肉絲年糕和張媽媽燒的味道相當。我偶爾也為自己炒年糕,關鍵在於抓準時間,不能太硬也不能太軟,始終沒抓準過,既慶幸炒給自己吃,好壞沒人知道,也遺憾不能上網給老張來個狠狠的負評。
上海菜裡排骨年糕算雜牌軍,真正的禁軍應該數八寶辣醬炒年糕,其中八寶辣醬是家常菜,主要材料為切丁的豆乾、毛豆、豬肉、紅蘿蔔,加上松子增加香味,豪華點鋪幾隻蝦仁,而年糕也切成丁,味道豐富。至於螃蠏炒年糕價格高,屬羽林軍了。
在上海吃炒年糕,表面平民,骨子裡豪華,也是年糕悄悄的發洩:我們謙卑,不代表我們不貴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