井田幸昌Ida Yukimasa/ 把面對直覺的瞬間託付畫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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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腦中滿溢的顏色結合大膽能量的作風吸引全世界眼光,這是身兼畫家及現代美術家的井田幸昌。自東京藝術大學畢業後,他以日本為據點,活躍於世界,李奧納多狄卡皮歐曾讚賞他值得期待;Zozo Town老闆前澤友作在宇宙之旅時,將井田的作品呈獻給宇宙。

《Panta Rhei:只要世界依然存在的時候》是井田今年首度在日本國內的美術館舉行的大型個展,將在鳥取及京都等地陸續開展,他的隨筆文集《寫給一百年後的信》也正式上市。他無限的想像力、哲學思考,還有毫不做作的生活方式,從此刻開始,即將改變日本藝術界的風景。

style master:您的工作室IDA STUDIO是何時搬到現址埼玉的?

井田幸昌:我最初的創作空間在用賀,3年前搬到埼玉安定下來。作品的形式越來越大,所需空間也必須跟著擴大,展覽的場次也持續增加中,加上我經常同時進行三個專案,創作空間也必須擴大,所以才會從東京搬出,來到這個原本是工廠的空間。

style master:經營IDA STUDIO的同時,您也親自執行所有藝術活動嗎?

井田:我現在專屬一個名為Mariane Ibrahim Gallery的藝術畫廊,從2015年開始到2019年間我都是獨立工作,但新冠肺炎開始後,我的展覽規模逐漸擴大,自己無法操控的專案也慢慢增加,當時非常榮幸地有藝廊詢問是否要加入他們的陣營,而Mariane Ibrahim Gallery這類大型藝廊,正是我想要一起工作的藝廊。

style master:您從何時開始真正投入繪畫創作?

井田:我父親是雕刻藝術家,從小我經常在父親的工作室玩耍,這應該是我接觸藝術的開始,讓我有機會隨時接觸藝術環境。儘管當時我也樂在創作,但並沒有想要成為一位藝術家。青年階段原本就會對人生有各種疑問,我也不例外,那時剛好從美國回來的父親說:「你至少可以畫畫」,不但幫我買了整套的畫具,還把我丟進繪畫補習班!這是我日後成為藝術家的開端。

style master:這是所謂的叛逆期嗎?

井田:說來算是有點強硬的叛逆期吧!我父親的好友雕刻家Robert Sindorf聽說我開始攻讀藝術時非常開心,提議帶我去美國。可惜在這之前他就過世了。我在心中暗自決定:「當我成為藝術家時要去見他」,這個願望也就無法實現。一開始我挺傷心的,但我可以成為一位創作者來報答他,於是我很認真地思考並實踐這件事,當時我應該17或18歲。

style master:這是您下定決心的第一步?

井田:從我父親身上我感到若要以藝術謀生,應該會非常艱難,不過由於也慢慢長大成人,想要到美國看看的意念也更強烈,反正我就是先把精神集中在繪畫上。

style master:在這之前,您去過美國嗎?

井田:我在2016年休學移居到紐約一段時間,受到了相當大的刺激,回到日本後成立了公司。那時我發現,以紐約為據點活動的藝術家心理素質都很強大:需要先設定目標,再回推計畫並執行,也需要先知道自己的定位,再開始從事活動。雖然我在日本很認真投入創作,但跟紐約相比,還是會感覺自己處於相對安逸的環境。我在紐約住了大概三個月,之後也來來去去倫敦,還去了很多地方。這是我第一次在國外長期居住,有很辛苦的時候,也因此可以跟各種人相遇,結交了很多的朋友。

style master:國外跟日本不一樣的地方?

井田:市場相對大了許多。在自己狹隘的視野中,看見了什麼叫做藝術,這一點上算是被啟發了吧。雖然還不到挫折的地步,但我還記得當時是在受到文化衝擊下回到日本。

style master:藝術創作受到什麼影響?

井田:我去紐約前大多是繪製寫實的作品,去紐約後認識許多堅持自己價值觀的創作者,我開始思考「自身存在的意義」的表現方式,以及「自由」的意義,慢慢順從自己感受到的變化。身為一個創作者來說,實驗是非常有必要的存在。

style master:似乎是要把自己投入實驗的感覺?

井田:是呀!像我常想一幅畫的完成程度:完成了?沒完成?我當然有自己的基準存在,就是「質量」。作品質量達到一定水準時,本身便會產生一種張力,像是緊張感或是壓力撲面而來,這時候我會停筆,因為那一瞬間作品會告訴我已經完成。不過,或許那也只是技術上的完成?我原本認為,「完成」是一件我無法理解的事,現在這種充滿現場演出(live)感的創作方式對我非常重要,因為以這個「實驗」來說,當我不存在,例如死後,就沒有人可以接手完成它,這將是我「完成」這件作品的最終想法。

你能多誠實地面對自己
style master:為什麼選擇需要長時間創作的油畫?

井田:我想是因為我父親一開始買油畫材料給我的原因吧!或許也因為油畫看起來很帥,就像是小學生會崇拜棒球選手一樣。我崇拜我父親是位雕刻家,我也曾想過要嘗試雕刻,但我對油畫有說不出的執著。油畫是可以任意創作的一種形式。

style master:繪製作品時,有特別的理念或堅持?

井田:印象派的英語是Impressionism,表現主義則是Expressionism,兩者比較我想我是表現主義派,所以,我無法單純用顏色表現印象派「自然為何會如此美麗」的思維。我的作品有點像是對世界、或對人的一種糾結,自己該如何生存下去等等。這樣說或許有點自傲或自我中心,但我是個強勢的人,也希望透過作品表現出來,我不喜歡我的作品表現出比我弱勢的樣貌,因此顏色使用若不夠強烈,便無法滿足我的創作。這大概是我最堅持的部分。

我也常思考可以在作品上誠實到什麼樣的程度。所謂繪畫作品,不管你畫甚麼,基本上都是種謊言,所以繪製的時候,我想更誠實地面對自己,作品的品質如此、繪製的內容如此、作品背後的故事也是如此。若是不這樣面對作品,而只是去說一個謊,作品也不會美麗。

style master:誠實面對自己其實也必須自制,這是件困難的事。

井田:的確,但這是我的工作,所以沒辦法。我有「無法再做下去了!」的日子,不過當然也有感到自己萬能、或是被好多幸福包圍的時刻。這是真的喔!這些都是人生真實的時刻,不能不誠實面對,要是這種時刻還對自己說謊,那我到底是在幹嘛?

style master:您的這個變化,似乎也充分表現在作品中。

井田:因為我無法做出重複的作品。我很誠實地畫出我想畫的作品,我想讓自己的風格朝向「無形」的目標,就像水一樣地不拘泥於任何形狀,卻「可以變成任何形狀」。以表現方式來說,我希望我可以自然流露出來。

style master:您從何時開始這種崩壞型態的繪畫表現?

井田:2016年,我被推薦參加VOCA展,對一個年輕藝術家來說,VOCA是登上龍門的開始。雖然榮幸,但當時我也正在進行畢業製作,花了半年繪製一幅畫,可能心情上被逼到無處可逃,展覽收件截止的前幾天,我把所有的作品都刮掉了。

style master:全部刮掉了?!

井田:對,我覺得完全不行。在絕望跟衝動下,刷一下就把畫作全部從畫布上刮掉,但展覽收件截止日又迫在眉睫,當時我想「完蛋了」。接連三天我熬夜邊哭邊畫到近乎瘋狂,不過成果跟現在的作品風格還比較相近。所以,你現在看到我的表現形態,其實也是迫在眉睫才完成的作品。當時我無法給自己的作品任何評價,但日後回頭去看,我才想到:這大概才是我想做的事情跟表現形式,而在現實世界中,也受到不少肯定。

style master:可以說它是:透過當下情感所產生的新手法嗎?

井田:到現在,我腦海當時的辛苦記憶還非常鮮明,畫了半年的作品在一個晚上歸零,當下心情真的非常低落,但那也是誠實面對自己當時「無法完成作品」的討厭情緒,我才會把剛畫好的作品全部抹消。

在VOCA展之後,李奧納多狄卡皮歐基金會邀請我參加義賣,同樣的問題再度發生。基金會義賣在兩周後舉行,不知為何一開始很順手的過程,慢慢又走向崩壞,「完蛋了」的感覺再度來襲,我因此又再度繪製出一幅崩壞風格的作品,所幸又受到正面評價,不僅獲得紐約一間知名美術館的注意,賣出了一個好價錢,還有畫廊的人士來打招呼,那時才開始有自信。

style master:對觀眾誠實傳達毫不偽裝的自己嗎?

井田:這是一種Expression吧!我在學院派的藝術大學就讀,學到一些東西,這應該算是脫離或活用欲望的作業吧!畢業後我也多方嘗試、自由表現,在北京及倫敦個展時的作品,很多都是這個方向的實踐。當時為何會受到好評,我其實無法以當時言語來形容,「向Expression前進」可能是當時的決定或覺悟吧!

Panta Rhei:變化與普遍的體現
style master:《Panta Rhei:只要世界依然存在的時候》即將開展,對您有什麼樣的意義?

井田:這是一個重新檢視我自己從始至今的作品,還有經歷概念的一個展覽。主題「Panta Rhei」是希臘語「萬物流轉」的意思。在思考展覽主題時,如果找不到適當的字句、處於迷惘時,會先回到自己本身來思考。像是枝葉會朝向四方生長,不可能再回頭,這就是大家所說的「一期一會」。從一期一會來思考,我腦中自然會就浮現哲學家赫拉克利特(Heraclides Ponticus)的名言:「沒有人能踏入同一條河兩次」。

我在查赫拉克利特的資料時,看到「萬物流轉不停」這句話,也是希臘語Panta Rhei,我開始思考至今所有作品:有持續變化的自己,也有沒有變化的自己,這約莫就是「變化與普遍」的意思吧?我想世界是依循這兩個軸心轉動,這次的展覽也就是為了體現這個主題。

style master:感覺上,2023是您集大成的一年?

井田:為了有所變化,創作者都會嘗試各種想法,就算遇到不可行也非得嘗試不可。把全部的自己,毫無保留呈現在大眾面前,是件可怕的事吧?但若這樣可以讓自己在職業生命上更往上一步,就不得不做。再怎麼說,日本的藝術市場跟全球相較,等級還是相對小了許多,日本人的自卑感也的確存在,如果要以全球作為自己的主戰場,就必須讓自己更強大,也更需要修行。所以,就算一次也好,我也想把自己全部回收,重新把自己剷平來審視一次,看看在這之後,我會產生什麼變化。

style master:奮鬥的過程中會覺得自己有所不足嗎?

井田:完全不足,除了經驗、實力與持久力,我的政治力也不足。不過我認為,人的一生是可以達到「足夠」的,所以需要努力,也不可以浪費時間。可能因為我自己是日本人,所以這麼說會有點奇怪,但是作為一個島國的國民,海外奮鬥的辛苦算是高難度。我也30歲了,如果要回到年輕的時候再度挑戰這個任務,我會認為這個辛苦是必要過程,或更像一種覺悟,也許有點任性,但我倒是貫徹如一。

style master:由您的日常筆記編撰的文集即將出版。平常就有記筆記的習慣嗎?(該書已於2023年7月20日出版)

井田:我在畫畫的同時,腦海也會浮現文字或語言;旅行或散步的時候,也常把想到的文字寫成筆記,發佈在我的社群媒體上。小學館看到這些文字時聯絡我,表示若把這些文章蒐集成冊會很精彩。我出版過好幾本繪畫作品,但我的繪畫作品,已經多到有些無法收錄的程度,是以文集形式出版,似乎也比較容易將繪畫作品跟文字一起集結。我將這本書的書名取為《寫給一百年後的信》。

我認為文字是一種崇高的表現,人類使用語言與文字,還能藉此留下思想。我雖然只是個不足掛齒的小人物,但若是可以以文字型態在死後留些什麼給後代,讓大家知道我這個畫畫的人,當初在甚麼想法下畫出這樣一幅作品,是一件多麼好的事?

在書的開頭我寫下「一百年後,不管您是誰,請打開這本書」,這就是我對這本文集的想法。

style master:您是個喜歡寫文章的人嗎?

井田:歌德、孔子或中島義光先生這些名家,都可以透過文字,讓後人感受到人類有多糟糕,這真是一件好事。活在現代的人,對於過去所發生的事只能透過想像。舉例來說,達文西想到的事,都是透過繪畫傳世,這對於引導後人的想像非常重要。我在書中也提到,想像力很重要,雖然沒有到「愛可以拯救地球」的地步,但對於創作跟人際關係,想像力可以幫助你我思考未來的方向。

style master:我想,這些想像力也反映在您的作品中了。

井田:藝術的根本是一種希望的表達,一定要傳達希望給他人。假如無法做到這一點,讓表現手法變成傷害別人的道具,我認為就是因為缺乏想像力。從事教育的人如此,作為創作者也必須如此。我認為,為了讓世界上充滿美麗的事物,只要認真地去進行,那麼就算厭煩也會產生想像力。這正是創作者的天職。

style master:真是說得太好了。井田先生不論文字或是繪畫,都希望看的人能有所共鳴呢!

井田:所以我才強調,創作者對自己誠實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。要是我可以傳達這樣的理念,那真是太開心了。若不能理解我,那也是沒辦法的事。但我還是需要不斷努力,發揮力量將這些不理解我的人帶進藝術的世界。

style master:我想,您已經讓我們體驗到對於藝術的渴求與願望,讓我們自在面對藝術。

井田:您這樣說會顯得我有點傲慢啦!不過藝術對我而言就是這樣,跟我在剛進入藝術市場,目睹其脫不了金錢的那一面時,感到特別的悲傷。對我來說,那不是藝術的本質。我至今都還記得我在十幾歲時對藝術的內心想法與願望:「要讓世界充滿美的事物!」我也會為了這個原因持續努力下去。

style master:我相信您接下來的作品依舊會撼動人心,接下來有什麼想嘗試的計畫嗎?

井田:不久前,我才在一個廣播節目中談到,想要做一尊奈良大佛(笑)。很大很大,又會一直存在。想創作大佛或金字塔的原因是,就算是我的名字不在了,這件作品仍然會矗立在那裏。但人生總是愈過愈少,光是想到這點就讓我焦慮。我很討厭人家說:「不用那麼急也沒關係」「人生那麼短,活得那麼忙幹嘛」或是「你這是不可能的」等等。但我認為,為了達成目標,我的每件日常小事,都必須向這個目標靠攏,每天努力往前走,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。

瞬間的思考,對藝術的愛
style master:您對於近來藝術市場泡沫化有什麼想法?

井田:每個國家的狀況都不同。非裔人士藝術的風潮正在崛起,不論在美國或歐洲都有相當正面評價;中國仍然沒什麼改變,主要是富豪層面的人為了國家買作品,作為本地藝術的支撐母體。守護自己國家文化是很棒的,但這種狀況在日本並不存在,讓我感到有點悲傷。海外市場在新冠肺炎後開始恢復生機,有才能的新藝術家不斷出現,是一個非常健全的狀態。

style master:那您覺得日本如何?

井田:日本有點不太一樣,炒作、轉賣作品現象有增長趨勢。我希望買家要有培育藝術家的責任,尊重藝術家及作品的買家很多,但反之既沒有理解與鑑賞能力,又欠缺尊重的買家也逐漸增多。這些買家們必須了解藝術家創作的背景,對於作品也要有故事的想像,也必須具備這方面的知識。為此,我想要發起藝術復興的活動。

style master:您所思考的是哪些事呢?

井田:雖然還不到蒐集、重新整理市場的地步,但我想從作為指導者開始,將日本藝術的歷史,或是背後的故事介紹出去,讓這些內容持續傳達下去。我想,如果能由我這樣像是玩家的年輕藝術家們一起來做這些事,就算只是將藝術家純真的情緒廣為散佈,也是不錯的一件事啊!玩家所感受的違和感我想是非常純真的,我不是說不能評價歷史還很淺的東西,而是必須知道這些作品背後都有遺傳基因跟一定的脈絡,擁有這些作品並了解做品的脈絡,欣賞作品才會更有趣,也會產生一種責任感,被愛的藝術家也會更開心。我想,我應該可以將這些想法傳達出去。

Interviewer/KANA YOSHIOKA

Photographer/SHIN OKISHIMA

Hair Make/TAKAHIRO HASHIMOTO(SHIMA)

Styling&Director/TAKAHIRO OKAZAWA

Cast/YUKIMASA IDA

Planning/SOAK ART TOKYO

Translator/陳岳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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