──凡事都有兩面,我們往往只看一面,不信看我老婆──
我不吃雞,所以有些朋友以為我不吃兩隻腳的,不,我只是不吃雞。
當然,後來我一不當心,我媽下了毒手,那隻長大的雞就成了我家晚餐,從此對雞就近而遠之,感情因素。
老婆說,幸好你小時候不養牛,不養豬,不種菜。
愛吃鵝,覺得台灣的鵝肉簡直獨步宇宙,又嫩又香又油。有陣子到處找好吃的鵝,和魯肉飯同時列為自我滿足的要項。
說到滿足,人總有失落或沮喪的時候,年輕時往往將沮喪時間拉得很長,好像旱季時非洲草原的獅子,成天吐個舌頭,了無生意。進入中年後心情不好的機率愈來愈低,時間也愈來愈短,例如以前在萬華上班,警覺煩燥來了,馬上溜出辦公室到艋舺公園旁的兩喜號吃碗魯肉飯,馬上忘記憂愁。
鵝肉也如此,凡請我吃鵝肉的,一律列入摯友名單。久了朋友了解,請老張吃飯最簡單,不必花大錢,他卻能感激半輩子。
老婆說,我不會做鵝肉,不會做魯肉飯,下次你去吃鵝,可以順便請我吃。
十多年前和導演王維明去台東拜訪一間小學,試圖找故事拍電影。我們在運動場,導演和教練講話,我發現足球隊的小朋友正練體力,大家輪流從這個球門跑到對面球門,繞一圈回來和下一名同學擊掌交棒,換人跑。
一名黑瘦又矮小的小球員跑了一圈又一圈,以為其他同學故意不跑,霸凌他代跑,不免好奇問了問,其他小朋友說:
「他愛跑,就讓給他跑。」
再問愛跑的小朋友為什麼老是替別人跑?
「他們不跑讓我跑,我賺到。」
那是我五十歲之後得到最大的人生啟示,別人認為吃虧的事,世上卻有些人認為賺到。
從此我對於「錯過」有全新體認,像沒趕上公車,不會嘆氣,距下一班車還有十五分鐘,我就走三四站搭下一班車,看起來我留在原站等下班車不就好了,可是我賺了走那三四站的運動。
老婆見我又要走路去追下一班公車,把手機塞給我:順便幫我走。啊,她的手機軟體計算步數,這樣我可以幫她走個一兩千步。很好,她果然精於計算。
朋友老強有個理論,小學時功課不很好,偶爾考到前三名,老師愛,父母疼。萬一下次沒考好,大家也算了,因為──我借用強爸的話:
「他本來就不是讀書的料,上次考第三,絕對祖宗積德。」
老強念到大學,從無來自家長、老師的壓力,因為他偶爾會考得不錯。
畢業後當業務員,也業績平平,不過偶爾某個月會衝到全公司第一名。哇,長官誇獎,同事另眼相看。
下個月業績差了些,沒人批判他,因為大家相信他有潛力。
當了一生業務員,房子買了兩間,孩子生了兩個,偶爾找我臭屁:
「看,你少年出頭了不起,先出頭先煩惱,一頭白髮吧。」
他很得意,問我能不能替他寫自傳,書名便叫做《恁爸,偶爾會贏》。
從小一起長大,屁股長幾根毛我清清楚楚,老強不是故意偶爾,他是那種大部分時候躺平,但記得起床尿尿的人。
不爭出頭,人生不見得比別人差。
有點道理,像我平常飯後少主動洗碗,但偶爾洗,老婆都很高興。
連洗三天碗,老婆高興了一天,第二天和第三天未表現興奮。今晚我忘了洗。老婆冷言冷語:你不是負責洗碗嗎?還不去。
回到鵝肉,稍微煙燻一下更香。它不需要醬料,一點薑絲就搭配得完美。比起烤鴨,顯得平凡,比起炸雞,顯得低調,可是它的美味在於不會吃膩,吃得沒負擔。鵝肉啊,歌頌你,贊美你。
老婆說你對雞有感情,不吃雞,你對鵝就毫無感情。
──我對鵝肉有更深的感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