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陳名珉 圖/Netflix提供
無論如何,一個男人會為女人辯護開脫,絕對是因為愛,沒有其他。
這世間最幸運的女人大概是那種,從小被父母寵愛,結婚之後受丈夫寵愛,一輩子無憂無慮的人。我覺得,我媽沒有十分幸運,也算得上八分了。
但誰也沒料到,老爸會走得那麼早。
爸過世時五十一歲,原因是心肌梗塞。這件事情很令人震驚,因為爸跟我這種懶人截然不同,是一個能上山能下海的運動健將,登山、游泳、馬拉松,樣樣都來。
老爸是個慈父、好人,他做什麼都是對的,就一件事情我真心無法忍受—他總是在週末的清晨把我們從床上挖出來,用激昂興奮的口吻宣布,「藍天白雲天氣真好,走,我們爬山去!」
爬山這個詞可以用任何同類型運動代替,但對我來說,痛苦的程度沒有差別。
與爸截然不同,我是個懶人、宅女、夜貓子、見光死!我恨山、恨樹、恨自然生態環境、恨沒有水沒有電的地方、恨永遠走不完的臺階、恨所有戶外活動。每到週末時光,我就想與棉被共生死。在我看來,爸就是一個過動兒、運動魔人,健康寶寶。有時候半夜失眠,他換上運動衣就出門跑步去了,一直跑到天亮才回來,得意洋洋地對我炫耀,「我從中和跑到總統府,然後上了政大指南山,繞了一圈才回來,怎麼樣,厲害吧?」
我能說什麼呢?
我說:「你是想向世界證明,你是金頂電池廣告裡的那隻兔子嗎?」
所以我無法想像,這樣一個熱愛運動的傢伙,怎麼會生病?怎麼會死了?意外怎麼說來就來?
對於老爸的人生退場,我們毫無準備。
我還記得他過世的那天早上,騎著摩托車送我去學校上班。
畢業後,我按照當時師資法規定做了一年國中實習教師,那是我短暫教師生涯的開頭,也差不多是結尾,但在當時,包括我在內,誰也沒有想到未來人生如何。
以我個人來說,我覺得,學校老師是一個了不起的工作,光是早起,就差點要了我的老命。但想當老師,早起是必須的。於是每天清早,我精疲力竭,攤在老爸的摩托車後座,睡眼惺忪、雙眼矇矓,含含糊糊地聽他在清晨的涼風裡活力充沛的說話聲。
他說:「時間真快!好像我昨天還在給妳每個學期繳學費呢,怎麼一下子妳就長大了,現在當起老師來了!」語氣裡充滿快慰的歡樂。
我含糊不清地抱怨,「我討厭教書。」
但爸沒聽清楚,他繼續說:「歲月不饒人啊,妳長大了,我和妳媽也老了。我跟妳媽都商量好了,再等四年,你妹妹大學畢業了,找了工作,這房子就留給妳們在臺北生活,我和妳媽去南部的鄉下買塊地,種點菜、養幾隻雞,過退休的生活。妳媽愛四處走動,我就每天陪她走走逛逛,剩下的時間,我打算研究怎麼烤麵包和蛋糕。我們兩個都很健康,可以照顧自己,妳們不用擔心。逢年過節妳們放假了就來找我們,要是我和妳媽閒了,收點青菜、提兩隻雞上臺北來看妳們⋯⋯」
他描繪未來,語調興奮,景像栩栩如生。
但在那個時候,誰也沒想到,這是一場永遠不會實現的幻夢,很快就要破滅,就像泡沫一樣,反射光芒,五彩繽紛,一觸就破,化為虛無。
他在學校門口把我放下,往來學生之中有人認識我,喊了一聲,「陳老師早!」我勉強振作精神回應。回頭一看,就見老爸眼神閃亮,面容陶醉,咧著嘴笑。
我推了他一把,問:「在想什麼?」
他答非所問,「真好聽呀!」
我說:「說什麼呢?哪裡好聽了?」
爸說:「那些孩子喊妳的聲音真好聽呀!陳老師、陳老師⋯⋯當年那個老是抱蛋回家,怎麼教也教不會,花了不知道多少錢補習成績還掛車尾的孩子,現在已經是老師了!」他語氣激動,說:「我很高興,真的很高興!以前我擔心妳將來要怎麼辦,現在我放心了。妳妹妹也考上大學,日後自然有自己的路⋯⋯我的責任已了,可以功成身退了。」
你有沒有遭遇過類似的事情?很多年後,回想起那一天我爸最後說的那一段話,總讓我覺得,彷彿冥冥之中,人是能夠預知未來的,尤其是在生死大事上。離開的那個人,總是用自己的方式跟身旁的人告別。
我爸如釋重負的那一段感言,就像是在預告人生謝幕。事實上,媽後來告訴我,稍後不久,爸也曾打過電話給她,說了一些看似家常,但沒頭沒腦的奇言怪語。
他問老媽,要不要帶便當回去一起吃飯?
媽說:「今天有點事,中午不一起吃了。你別管我,自己去吃飯吧。」
爸說:「那好,我就不管妳了。」停頓片刻,又補了一句,說:「妳一個人要懂得照顧自己,好好過啊。」
這末尾一句說得古怪,甚至有些不祥。可是我們誰也沒有多想。
我爸是一個多愁善感,甚至有點杞人憂天的傢伙,他責任心爆棚,照顧家裡每一個人,甚至包括家裡養的小狗,個性很暖男,但也非常嘮叨,什麼「照顧好自己」「多穿一件衣服」「記得吃飯」「別太累了」「早點回家」「早點睡覺」之類的話,成天掛在嘴上,一說再說。
而我媽是個極粗線條的人,這點和我很像,以至於我倆全然沒有感覺到老爸話語之間的異樣。
我正在煩惱即將舉行的教師觀摩,還有那一堆永遠也看不完、寫不完的公文和各種表格,而我媽正趕著出門⋯⋯我們都輕忽了,那是此生最後一次與老爸對話。
我要進校門了,推了他一把,問:「你快回家吧,今天打算做什麼?」
爸笑咪咪地,愉快地回答,「妳妹妹星期一生日,但她要去大學報到,不能在家裡過生日了,我打算提早慶祝。等一下我去買個蛋糕,晚一點妳回來,我們出門去唱KTV,給妳妹慶生。」
前一年,在我極力勸說下,老爸第一次踏進KTV的包廂。在此之前,他總覺得那是生人勿近的危險之地,一聽到我們去唱KTV就立刻皺眉頭,焦慮地阻止,「多危險啊,那種地方到處都是流氓和黑道!女孩子不可以去!」
但在親身感受之後,他就為KTV和麥克風瘋狂了,一有什麼事,總想著去KTV慶祝。
我說:「好,你跟妹妹說啊!今天星期六,下午沒課,我中午就回來啦。」
爸發動摩托車要走,臨別之前,忽然揭開安全帽的前罩,對我說:「喂,過來親妳爸一下!」
在我的記憶裡,老爸性格溫和、脾氣好,甚至有些容易害羞,但他在家人面前總表現得很活潑,老把肉麻當有趣。年輕的時候,當著我和妹妹的面,經常抱著我媽親,我媽老推開他,面紅耳赤地叫嚷,「哎呀,幹嘛這樣!幹嘛這樣!小孩在看呢!」
我爸卻很得意,說:「有什麼關係,讓她們知道爸媽多恩愛!」
我在旁邊說:「羞羞臉!」
我爸不以為意,「這有什麼好羞的!等妳長大就知道,以後得找一個跟妳爸一樣的人結婚。」
他喜歡親人之間的親密,但我的性格卻很彆扭,怎麼可能在人來人往的校門口做這種事。我抬腳踹了一下他的摩托車,低聲警告,「別鬧了啦,學生看著呢!」
他哈哈大笑,催著油門走了。那是一個晴朗的夏季早晨,陽光落在他白色的T恤上,彷彿閃閃發亮。
我慶幸有那樣一段記憶,因為那晨光下的背影,至今仍然在許多時候—當我為了芝麻綠豆小事低潮,或是觸景生情,忽然想起老爸的時候—安慰我的靈魂。我想,他是去了更好的地方。那裡陽光燦爛,花香美好。
我花這麼多力氣,描述老爸與我的最後一幕相處,並非僅為懷念,而是只有如此敘述,才能襯托出爸走了之後,我的世界是怎樣天翻地覆地炸翻了一遍。
就一句形容詞—他帶走了所有陽光。後面有好些年的時間,這個世界永遠是陰雨天。唯有此人無可取代,而我們失去了他。
如果落淚是傷心的表現,我和媽面對悲傷的方式,截然不同。
事實上,在爸爸去世後,老媽並沒有怎麼哭。
不過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,我媽也不是一個愛哭的人。投資失利時的伏地大嚎,並不是哭,是聲嘶力竭的叫喊。她不太流眼淚。
這不表示老媽無血無淚,而是她性格相當剛硬。她不喜歡哭,也不喜歡看見旁人哭,她覺得流淚是示弱之舉,會被人瞧不起,即使是女孩子也不可以動輒落淚。所以小時候她經常在把我痛打一頓之後,看我哭了,還會怒其不爭地指著我說:「沒出息,一天到晚就只會哭哭哭!」
我得說,我的腦子具有與正常人完全不同的迴路,兩成正常,八成腦殘的。很多時候,即使知道自己說出來會惹來大禍,但我憋不住。
我噙著眼淚,抽噎地頂嘴:「等、等我長大了,也、也把妳打一頓,看妳哭不哭⋯⋯」
就不說嘴上逞一時之快的後果了,反正也不外乎就八個字:烈火澆油,引火燒身。
總之,記憶中老媽唯一一次真正痛哭流涕,是在爸過世的第二天早上。
爸是晚上走的,從發作到走,大概只有幾分鐘。生老病死,他跳過了老與病的階段,直到離開人間的最後一天,仍然活力滿點,先與朋友聚會、談笑歡宴,在吃飯的途中,他覺得胸悶不舒服,於是提早離開。
有人告訴我,心肌梗塞是很痛的,那種痛,當事者應該有所警覺。令人不明白的是,為什麼我爸在感覺莫名疼痛後沒有去醫院,反而忍著疼痛去藥妝店給我妹買了住校使用的洗髮精,又拖著身體回家,停車、爬上四層樓梯、拎著洗髮精走進家門⋯⋯
說這話的人告訴我,「疼痛是警訊,尤其是那樣異常的疼痛。他有許多機會把車開進醫院,但為什麼卻選擇回家?」
這個問題的答案,我心裡明白。那是我爸的個性,受傷的時候、脆弱的時候,他第一個念頭就是回家去。回到他熟悉喜歡的地方。
我爸是在家裡過世的,走的時候,身邊環繞著他此生最重要的人。
如今回想往事,遺憾中帶著安慰。我想,那一天,應該是老爸中生命中最滿足幸福的一天。他把每一個人的生活都安排好了,用「萬事皆有交代、了無遺憾」做為生命的終結。我爸是幸運的。
但對我們來說,惡耗突如其來,一頭砸在我們的腦袋上,除了不敢置信、驚慌和「天塌了」之外,我幾乎沒有什麼別的反應。
爸過世後的幾個小時裡,我疲於應付每一個問題,彷彿每個人都在問我:「現在要怎麼辦」「接下來要怎麼辦」⋯⋯等到我回過神來,夜已經很深很深了。我不記得是怎麼回到家的,但關上鐵門,茫然四顧,才發現屋裡缺少了一個人。那個熟悉的聲音、那個熟悉的人影,永遠離開,再也不會回來了。
這是一場惡夢。
回家之後,我打發每個人回房休息,自己在床上翻來覆去卻一直睡不著,只覺得心怦怦跳。最後只好出來,窩在沙發上閉眼睛,千頭萬緒,腦子亂轉,好像才瞇了一下,天就朦朧亮了。
睡意矇矓中,我聽見媽媽從房裡走出來,一直走到後陽臺。
我媽的生活,二十多年如一日,有一套既定流程。每天清晨起床,她總是先去後陽臺洗衣服,用清潔做為一天的開始。
但這種時候,我不想要開始,也不想要清醒。我願意自己是一隻縮頭烏龜,只要不張開眼睛,昨晚的惡耗就只是場惡夢。
但後陽臺的動靜把烏龜從殼中喚醒。老媽扭開水龍頭,嘩啦啦放水,水花噴濺在塑膠盆中,發出「通隆通隆」的撞擊和迴盪聲響,在清晨時分,聲音特別響亮。
我起身,走到後門,隔著紗門,看見老媽在僅容一人的局促空間裡,把雙手浸在水盆中,攪動衣裳,然後大力將衣服從盆中撈起,摔在洗衣板上,接著是一通肥皂和洗衣刷的瘋狂刷洗,每個動作都用上很大力氣,彷彿一早就在發洩全身的憤怒。
她洗衣的動作充滿了力量與流暢感,那是持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鍛鍊出來的熟練。
水聲中,我沙啞地問:「這麼早,妳在做什麼?」
媽回答得很簡潔,「洗衣服。」
我說:「我知道,但是⋯⋯」
但是,這是不尋常的一天。
這是老爸過世的第二天。這一天應該有些不同,應該有一套特別的儀式,讓我們能夠紀念那個剛剛離開的親人。
這一天應該緬懷,應該哀傷,應該收斂情緒,應該謹慎,應該安靜,應該說些思念的話語,應該慌張,應該迷惘,應該不知所措,應該全身發抖抱頭痛哭,應該振作,應該鼓勵,應該成熟,應該勇敢⋯⋯應該做任何事,但就不應該從一大清早嘩啦啦地沖水洗衣服開始。
洗衣服什麼的,太生活化、太平常了、太不足為奇了。
我想說什麼,但話在嘴邊,沒能說出口。因為我看見在洗衣的間隙,老媽抬起濕漉漉的手臂,狠抹了一把眼睛。她哭了,正在流淚,啜泣聲隱藏在水聲裡,所以我一時間竟然沒有察覺。
從沒見過她大哭流淚的樣子,這令我有些慌張。
我是一個不習慣面對傷痛的人,即使十多年後,到了能回溯往事的年紀,看見人流淚傷心,也經常手足無措,不知道該如何是好。
我只能默默地站著不吭聲,嘴上想說點什麼,但很笨拙,一句話也說不出口。
媽哭了一會兒,忽然說:「妳爸太可憐了,我覺得很對不起他。」
她那語氣,不是打算跟我聊天,而是單方面的發洩。
她說:「這麼多年來,他總是為家裡付出,而我們也總是拖累他。我昨晚想想,我對他不好,我們時常吵架。以前爭吵都覺得很有理由,但現在回想,我不記得為什麼非得那樣吵得臉紅脖子粗。」
我好不容易找到了話頭,結結巴巴回答,「爸、爸他一定都忘了啦!」
媽說:「但我還記得啊!我會一直記得。」停了停,又說:「我覺得,妳爸是個可憐人,一輩子辛苦操勞。妳和妳妹妹,都不是能夠讓人放心的孩子。妳爸常說自己是泡在水裡,撐著妳們,把妳們往岸上推⋯⋯現在妳們都長大了,他忙了半輩子,眼看終於上岸了,他卻死了。這個世界太不公平了!」
媽的話,我接不上,也不知道該怎麼接。她說的都是實話,毫無虛假,每一句都戳在我的心上。
清晨的陽光落在洗衣水的泡沫上,顯得五彩繽紛。恍惚間,我想起昨天早晨老爸送我去學校時,那臨別的背影。
我鼻酸想哭,又忍耐著不願意哭出來,只得壓低聲音說:「妳應該多休息,睡一下。」我說:「今天就用洗衣機洗吧,別把力氣花在這件小事上。晚一點我們還得出門去辦事呢,也不知道今天要到幾點才能回來。妳要養足體力。」
媽又擦了一把眼淚,把雙手埋進盆裡,抽出下一件衣服,說:「不行,現在是洗衣服的時候了,我得把髒衣服都洗掉。我不喜歡用洗衣機,衣服得用刷子洗才乾淨。」
這話令人困惑,我說:「都這時候了,為什麼要在意這種小事?衣服一天不洗也沒關係,畢竟⋯⋯都這種時候了啊!」
媽抬頭來看我,目光有些空洞,但聲音很清楚。她說:「髒衣服是不能放的,一定要洗掉才行。」
我無法阻止她,只能沉默地看著她哭著刷洗衣裳。
但我沒有哭。
至少,在那個時候,我不落淚。
不是堅強,而是因為自尊。哭這種事情,我的認知承襲老媽,覺得那是弱者的行為。我可以看人流淚,但盡可能的,我不哭,也不在眾人面前哭。
我躲著一個人哭。
後來有整整一年的時間,我每天都哭。哭的時間不多不少,剛好一個小時。從晚上進浴室關上門開始,一直哭到洗完澡換上衣服開門出來為止。
洗澡時的哭泣,是安全的。在小小的浴室裡,只有我一個人。每一滴眼淚都會被流水帶走。
我可以哭得唏哩嘩啦、聲淚俱下,哭到彎身跪地抽氣哽咽。但當擦乾身體、換上衣服,開門走出前的那一秒,我就恢復了正常。
我又是個能用平常態度面對這個世界的人了。
但因為過於年輕,很多事情我只看表面。
譬如說,我見老媽哭了一次,覺得她很傷心,但也覺得她不夠傷心。
我覺得,他們是少年夫妻老來伴,同行二十幾年,如今其中一個人走了,另一個人怎麼哀傷都不為過。但她怎麼就只哭一次呢?難道那一次就哭盡了二十多年全部的感情?
我覺得她應該跟我一樣,天天哭,哭上一、兩年,然後渾身縞素,像維多利亞女皇一樣後半輩子只穿黑色,用以表達哀思。
這不是迂腐—但也稱得上是愚蠢了—可我就是覺得,她缺了點什麼。
缺了點形諸於外的痛苦和悲傷。
那是年輕的我不好表現出來,但渴望從她身上看到的。
我天真地相信,只有說來就來、難以言喻、無法承擔的悲痛,捶胸頓足的哭泣與撕心裂肺的哭嚎,才足以表現出老爸對我們的重要性。
要一直到幾年之後我才慢慢明白,悲傷是沒有比較級的。呼天搶地與靜靜隱藏著的悲痛,誰也無法判斷,到底哪個更痛苦些?
關於死亡、悲傷和處理情緒的方式,我還有一段必須學習的路要走。
然而現實接踵而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