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張國立專欄】兩張相隔二十年的菜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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多年前認識一位法國朋友,不算深交,吃過幾次飯,而且吃的不是揪高尚的法國菜,而是小店日式料理。  

他知道我寫小說,年輕時他也曾想當作家,不過陰錯陽差成了生意人。講到當年夢想時,他的眼神飄得很遠,帶著微笑。  

有天他拿了兩份菜單送我, 「我學生時代才到巴黎,經常經過這家餐廳,Palais Royal是指皇家花園,一七八四年皇宮的花園裡開設了咖啡館,成為當時革命分子討論事情的地方,五年後爆發法國大革命。咖啡館後來由商人Vefour接手,改名為Grand Vefour。裡面的陳設富麗堂皇,如果想知道路易十四是個什麼時代,來這裡就知道。」  

「餐廳開張兩百年後,一名窮學生站在餐廳外看著掛於門口的菜單──舊的那分。別看那行,Les Potages指的是湯,記得你不喝湯對吧。」  

「窮學生當然沒錢進這麼高級的餐廳,我站在那裡引起餐廳經理注意,他走出來和我聊天,不外乎問我在哪所學校念書、對這家餐廳有興趣嗎之類。他送我一分菜單留作紀念。帶著菜單回去,我常研究其中每一道菜,想像它的味道和裝盤模樣,很快樂。」  

「日後我去了,請秘書訂位,準時抵達,服務生領我到屬於我的桌子,將菜單放在我面前。對,新的那分,封面還是那張畫,據說拿破崙和約瑟芬常去吃,某個畫家就按照傳說畫了這張畫吧。菜單比以前簡單,也比以前貴很多。」他眨眨眼,「分成四大類,前菜、海鮮類、肉類、甜點,吃得滿足,吃我的人生起伏過程。」  

他把兩分菜單送我,  

「在兩分菜單之間,我逐漸離開當作家的夢想,不過學會經營人生,走進這家餐廳那一刻,感覺就是我終於來了。」  

和朋友失去聯絡,但一直保有這兩分菜單,開始查字典設法了解每一道菜內容,於是我也開始幻想它們的滋味。  

去過巴黎多次,最早是一九八七年,為了採訪航空展,從早到傍晚擠在市郊機場,中午吃小攤子賣的三明治,晚上搭巴士、換火車、換地鐵回到旅館快脫水,幾乎都吃旅館附近的越南河粉,喔,也夠美味。  

從沒去過Grand Vefour,可是因為兩分菜單,我進入朋友的人生,分享他的辛酸與喜悅。人生有時挺勵志。  

另一回,我到捷克,途中忽然對妻子說,我們改變行程去南部這個叫特奇的小鎮如何,因為廣場周圍文藝復興風格的房子而列入世界遺產,她高興的答應。  

去特奇和我另一位朋友有關,大學畢業後事業順利,一度飛黃騰達到這麼開口對我說:「國立,缺什麼、想要什麼,跟我說。」  

不幸事業發展太快,資金周轉不過來,公司一夜之間垮了。他搭最後一班飛機離開台灣到歐洲「跑路」,到處打工賺點小錢設法活命。  

那年春節,他無目的搭火車到處亂跑,不知怎麼在捷克某個小站下車,經人指點,繞了點路進了特奇小城。一無所有的旅人,到了個一無所知的陌生小城,他坐在廣場邊上鐵製長椅,坐了很久,雪飄在漂亮的小房子屋頂,雪飄在他眼前,這時忽然耳邊響起聲音:  

「你台灣來的嗎?」  

是位女孩,她從台灣到維也納學音樂,春節前失戀,便登上火車,至心情對的地方下車。  

兩人在雪中聊了很久,並且延續了三天,直到第四天早晨,民宿老闆熱心地開車送她去火車站,朋友則留在廣場感受雪的溫度。  

他回台灣了,重新開始,花十年時間還掉所有債務。對了,他是唯一還我錢的,其他都下落不明或假裝忘記曾經借錢這回事。  

還錢並付出利息,就是發生的特奇的故事。  

我問他那女孩怎麼讓他想通回台灣面對債務?他說:  

「她讓我感到寂寞。」  

多年後我到了特奇,找到那把鐵長椅,發現椅旁昔日的煤油路燈桿仍在。我坐進椅子,接近黃昏,觀光客都走了,偌大廣場僅我一人,雖是十月,假裝風大、落雪,我縮起脖子忽然想到,我不是走進了朋友的人生嗎?  

感覺很奇妙,靈魂離開身體踏入另一人的部分旅程,腦子變得很清,涼涼的,冬天打開冰箱門的那種涼。  心情愈來愈平靜,忽然耳邊響起女人的聲音:  

「你發什麼愣,吃晚飯了。」  

是老婆,那年她帶外甥女慎重交至她手裡的彩虹小馬旅行,到哪裡都得為彩虹小馬拍到此一遊的照片。  

我們兩人便帶著彩虹小馬想辦法找到晚餐,牠不挑嘴。  

錯過巴黎餐廳,錯過特奇的冬雪,但我的確走進去過。

Author

  • 現為自由作家。輔大日文系畢業,曾任時報周刊兼總編輯,筆觸與題材多變,除了自身創作之外,也與妻子前知名主播趙薇合著多本遊記。以豐富的經歷及大叔的犀利,笑看人生百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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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he Taiwan-based bi-monthly men’s lifestyle magazine featuring high-quality taste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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