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國立/血脈賁張的台北閱讀地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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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生高架未加蓋之前是條稱為圳的大水溝,上面原有好幾座木橋,六0年代起陸續被水泥橋取代,橋柱多由碎石子鋪成,黏嚼到無味的口香糖最佳──

我一開始迷上閱讀和橋有關係,家在中山北路二段三十九巷,如今林森北路欣欣大眾百貨對面的公園,假日便走過木橋到大水溝的那邊,一路往北,新生北路的小巷子內由許多二層樓連棟透天厝組成,其中一戶是我小學同學家,他父親創設青文出版社,那年頭尚無版權概念,翻印不少日本漫畫,「小叮噹」這個名詞便由青文創造,直到現在我仍直覺稱之為小叮噹而下意識遺忘哆啦A夢的正牌名字。

連棟透天採人字形由瓦片鋪成的屋頂,我們便在上面殺刀,營造另一個武林。大人似乎毫不在意,可能認為巷子內堆滿的書能承受我們摔下的重量。

書承受的是我們心靈的重量。

許多假日在免費的漫畫裡度過,影響所及,看漫畫迄今仍是我休閒時的最佳夥伴之一。

四年級起老媽給我零用錢,用意是怕我在學校肚子餓,到時可以買著吃。小學有福利社,回想起來真是美好的福利社,竟然賣魚丸湯和炒米粉。魚丸湯上灑芹菜末,我仍聞到那股清新的香氣。

零用錢足夠我一周喝兩碗魚丸湯,但我陷入掙扎。那時我已不去新生北路,轉而去重慶南路和衡陽街交口的東方出版社,曾站著看完全套《亞森羅賓》,使我對俠盜充滿幻想,把書買回家成為我無法克制的欲望。

存了幾個月,瞞著老媽以耳掏挖出小豬撲滿內的零錢,聰明地留幾毛在裡面,我會假裝搖搖,讓老媽聽到裡面的聲音,也就不去秤撲滿的重量。

買書的快感很難形容,到最後我為要不要留幾塊錢吃魚丸湯而猶豫,最後想管他,先買再說。

好處:從此我對買書絕不手軟,書由夥伴升級為陪伴。壞處:從此我不再存錢,以致於後來差點結不成婚。

書帶給我新的世界,絕對屬於個人的世界。

初中念台北市大同中學夜間部,下午五點上課,九點放學,周六則從中午到晚上,補足日間部的時數。白天我有大把時間,做兩件事,打籃球與看書。其實打籃球也和看書有關,當年有本暢銷小說《籃球.情人.夢》,風靡初高中的女生,我們男生覺得其中必有玄機,不少人受惠於小說於放學後搭公車去看市女中夜間部的美女「老美」,我們給她的綽號,日後的名歌星甄妮。狗頭回來後好幾天魂不守舍,連打籃球時也自言自語:她好漂亮。

我沒去,趕回家看小說,時代已進化到租書店,愛看武俠小說與言情小說,大同對面的伊通街陸續開設好幾家以學生為對象的租書店,老闆身後的書架我們不能試閱,要就付錢租回去。神秘的書架,上面的書有個專門名詞:小本。

上學前我先打兩個小時籃球,一身汗邊運球地到伊通街,小學同學的媽媽開了家小攤子賣薺粿,米磨成粉再壓成長方形,進油鍋一炸,燙嘴的美味。有次去吃薺粿,老闆阿姨叫她女兒為我服務,嘿嘿,她長得白白瘦高,我發育晚,得仰臉看她的下巴。阿姨說,去,拿給妳同學。親愛的女同學拿了裝薺粿的盤子往我面前一扔,她用從冰箱拿出的聲音說:

「你再去租書店看看。」  

說明兩件事,一,她知道老闆身後秘密書架的事;二,她對我意思,不希望我因小本而學壞。可惜初中時間過得太快,我又太忙,一疏忽她竟然不見了,搬家吧。

我運球經過小攤,坐下等薺粿,等又白又高的女同學,賴租書店之賜,我經歷過似懂不懂的青春浪漫期。

高中念北投的復興高中,流氓學校,新生報到當天,進校門的狹窄山路站滿穿吊嘠、AB褲的太保檢查我們服裝儀容,不是教官,凡抝軍訓大盤帽的、把制服修改到合身的,他們不來記過這套,他們當場巴下去。

這種學校的學生也愛看書,看超齡的書,一個人租,二十個人看,上課時從前面傳到後面,好看的地方還折起來方便其他人速讀。

流行的是間諜小說,包括費蒙寫的《賭國仇城》、司馬中原寫的《路客與刀客》,大部份已忘記書名與作者,其中一本由我們班上傳到其他班上,一個月後傳回來時已破爛不堪,大家再「擋郎」(湊錢)向老闆繳交罰款。

其中一本主要內容是台灣派間諜去日本,找埋伏於當地的女間諜取得情報,沒見過對方的兩人約在溫泉的大眾池見面,以免身上攜帶武器。

是帶著綺麗幻想的男女共浴,混湯。

我們血脈賁張往下讀每個字,男間諜先進池內,藏他赤裸的下半身於水中,等了一會兒,女間諜來了,她不好意思光著身體下池,居然戴副太陽眼鏡和黑色圓頂寬邊帽,以為別人看不清她臉孔,老天,大家看她線條就夠忙的了。很久很久,我們一致認為最性感的女人莫過於戴墨鏡的。

我們在書中吸收成長的知識,一頁頁隨間諜的腳步了解異性。

五十年前的高中生想法子與女生交往的最佳場所是圖書館,記得北投有間大圖書館,上午陽光斜斜曬進閱讀室,每張長桌擺滿書包,男生先到,用書包幫女生搶位子,兩小無猜地念書,中午到外面走廊看著嘩啦啦午後雷雨吃便當,你的荷包蛋交換她的滷蛋,像交換告白與承諾。

我發育慢,交不到女朋友,一個人坐著看小說。是啊,一個人也得進圖書館混,說不定阿丁的女朋友帶著她的女朋友來,好心「分」我。機率不高,女生不太喜歡功課不好、籃球打不好、沒錢請她去西門町看電影的男生,況且這男生悶著頭一個勁看疑似小本的小說。

高中三年混遍北投、士林、中山區的公私立圖書館,既使不為女生我也得去,那是對老媽說「我出去念書了」的最佳逃避理由,在家,被老媽盯,絕不是好主意。

我們在圖書館裡,安靜又燥鬱地消磨思春歲月。

高三起我送報紙,早上五點出門到大橋頭等運報卡車,一旦卡車扔下成疊報紙,領班分報,我們得忙著套報,將副刊和廣告頁插進前兩大張的新聞內,綁在腳踏車後座,有如從母艦內噴射出來的小戰鬥機,飛往不同方向。

我送的是劍潭,鑽進大街小巷,就擔心送晚了。那年頭八點上班時間是八點,訂報的希望在早餐時閱報,要是送報卡車晚了,或是腳踏車爆胎、脫鍊,除了挨罵還得忍受客訴後報館的責罰。

邊套報邊讀新聞,不知不覺我被油墨味迷惑,日後自然而然當了記者。報禁時代報紙只能印三大張,字小圖小,卻有令人著迷的副刊,每天一小方塊的連載小說,古龍的、高陽的、南宮搏的,沉浸於武俠與歷史的迷幻空間。

在台北,我們一直是書中的急於找到劍譜的劍客,急於在書中找到未來。

想到青文出版社屋頂腰插木劍的小俠客,想到拍著球到薺粿攤向初戀敲門的稚嫩靈魂。如今的大俠迷失於不再書店林立的重慶南路,問一聲當年武林大會的英雄帖何時email進我信箱。

【更多精彩內容,請見style master第71期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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Author

  • 現為自由作家。輔大日文系畢業,曾任時報周刊兼總編輯,筆觸與題材多變,除了自身創作之外,也與妻子前知名主播趙薇合著多本遊記。以豐富的經歷及大叔的犀利,笑看人生百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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