記憶中的年滋味——「年節食物巡禮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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採訪撰文/Drew Zheng 攝影/m45.Kao

我們家的農曆年,是從準備一盤「十香菜」開始的。

「十香菜」並非什麼大菜,不過就是十種素菜炒在一起。少時以為只有我家這麼做,一度誤認為家族血緣。及長,才發現原來世界不是這麼繞著我家轉的。

過年需要一種天荒地老
長大發現,原來到處都有吃這「十香菜」的習慣,只不過換了名字,大部份的人喚他做「什錦菜」,講究一點的叫「十全十美」。若湊不上十種,廚房常見的蔥蒜大抵也上得了檯面。後來看過馬來西亞的海南移民炒成葷的,十種菜肉且各有意頭缺一不可,像是炒進脆皮燒肉,就是整年都「有皮有肉有臉面」。這道菜,當地人喚做「海南全家福」。

我家的十香菜簡單得多,更懶得深究每種食材的意義,但卻是繽紛斑斕:黃色是象徵如意的黃豆芽與金針花、黑色有乾香菇及木耳、紅白相間是切細的紅蘿蔔絲、豆干絲、筍絲跟金針菇,綠色的是中芹。剩下一種母親會放榨菜。這幾年,我家十香菜製作傳到我手上,我便換成心愛的菠菜梗。

我會把全部材料,專心致意下蠱一般全部手切成絲,彷彿以這反覆動作換來新年,然後簡單用鹽跟泡香菇的水分批炒好,冷了下鎮江醋和麻油拌勻,從除夕一路吃到初五,簡直天荒地老。

也是,平日裡我們過的起伏跌宕聲色犬馬,對生活欲拒還迎十分忙碌;唯獨過年,這段既是結束又是開始的日子,我們暫時忘卻前塵,歸零返巢,守在重要的人身邊,堆滿雜物的老家宛如巢穴般有種安定力量,廚房裡漾著一年一度的熟悉香氣,圍爐宴上永遠的不一定多話,恭喜發財轟炸般的歌聲中,炮竹一聲除舊歲……,這,也就是天荒地老了。

年獸原來不可怕,而是團圓的前奏。

廉宜如一盅十香菜,富貴如一片蔣宋美齡心頭好的紅豆鬆糕,團圓的美食,不僅是家族的傳承、親情的記憶,更是一種令人暖心的氣味,與地老天荒的保證。

希望這些保證,永遠都在,永遠都垂手可得。

如煙花如爆竹    紅豆鬆糕
說句實話,紅豆鬆糕跟五仁月餅有著類似的命運,跟著政治勢力崛起消長,小時不是很懂吃,但長大卻愛上,遇上圓山飯店那個被「國母」親自校正過配方的版本更是喜滋滋,切成小片小片,再砌壺茉莉香片入口,彷彿走進舊時代的小說定格裡。

叫做「鬆糕」,但不加任何發粉的紅豆鬆糕其實不太像是一塊「糕」,更像是一塊壓製的柔軟澱粉塊,表面酥鬆宛如細沙,蒸透後豐腴卻不黏口,濃醇米香豆香喉韻綿長。年過六旬的圓山飯店圓苑餐廳主廚王泉益,負責紅豆鬆糕的製作已經多年,江浙菜系的經歷完整,他當然不肯透露這個鬆糕的完整配方,只約略透露如下:再來米跟糯米兩種米粉遇上50度熱水,細細過篩後加糖,然後混入前一天便蒸好冰透的紅豆,夾上紅豆泥鋪進蒸籠,用大火蒸熟,立刻上桌。

水跟火是最難的兩個元素:「紅豆蒸過才能保持形狀,冷藏一晚是為了去除多餘水分,因為加進粉中一點水都不能有,粉與水的比例才能得宜;至於那火,我們用特別的蒸鍋,蒸氣才能直竄蒸籠中心,把鬆糕蒸透。」一一都是老經驗。時至今日,以前年夜飯上負責收尾的甜蜜黏糯的八寶飯或滑膩芋泥,身影已漸冉,唯獨紅豆鬆糕,仍在許多饕客心中不可取代。

是啊,鬆軟雪白的銀色大地上,綴著如煙花炮竹般的紅豆粒與青紅絲,這不正是年節安靜美好的景色?

只願青紅絲也不要太快消失。

紅豆鬆糕:圓山飯店圓苑餐廳,可宅配。

時光香薰  湖南臘肉
用時光換取的無上美食,臘肉肯定是重要代表。

一條條肥瘦分明的花腩,在鹽與香料中逐漸起了誘人的化學變化:瘦肉帶著巧克力般的暗紅色澤,油花則凝成充滿彈性的脆口物體,再於煙燻火燎中沾染上動人香氣……。十二月的臘味舖子,掛滿了各式臘腸、臘肉、臘魚,還有燻雞腿等,簡直是場肚腹的天人交戰。

有一年為醫肚,在傳說中的「桂來標」買了一張豬臉,那香氣只有四個字能形容:「欺人太甚」。

現年已經60多歲的桂二姐,回憶起爸爸桂來標做臘肉,畫面依舊清晰:「要一片一片把肉舉高,在光下看色澤。」做足「醃、洗、曬、燻」四個步驟,還得看天吃飯,費時至少兩週才能完成,至今桂來標店舖依舊堅持不將各式臘肉密封販售,「看得到更聞得到」,不只是對品質的自信,更是讓顧客心安的手法。

臘肉一賣半個世紀,桂來標早已寫就湖南臘肉的標竿,如今第二代各成權威,也是一種日子有功的成就,如同臘肉表面那層光亮飽滿的油脂,封蠟一般封存了美好的年節記憶與味道。

拍照這天,這條桂來標臘五花在攝影棚裡引起一陣驚呼,不只為了那顏色,更為了那香氣。眾人紛紛交換家傳臘肉作法:父親特愛臘肉炒蒜苗,但年事已高牙口不夠理想,又怕鹽分過高,有人貢獻家傳秘方:蒸透切片再炒青蔬,青江芥蘭花椰都好;也有人費工點,切絲炒豆乾,或與豆腐同蒸……,原來,每家都寫著自己的臘肉故事。

桂來標湖南臘肉,可宅配。

吃一把富饒   烏魚子
日本人過年吃御節料理,那是個用多層「重箱」把各種吉祥食物裝在一起的紅白歌合戰,其中第一重是慶典時的下酒小菜,最具代表性的就是金色的「数の子」,也就是鯡魚卵,代表「子孫滿堂」。人丁旺,財源廣,便是舊日家庭過年最期盼的景色。

台灣的年夜飯上,我們吃烏魚子,儘管如今大家都吃得起,還能片得厚厚大快朵頤,但它早期可是跟鮑魚有拼的高檔食材,酒家菜或辦桌,多半得由刀功好的總舖師操刀,切壞切後傷本,但切薄了沒有口感,又會被客人覺得小氣。

吃烏魚子,不只因為矜貴,還因為「著時」。

烏魚的捕撈季大概在過年前兩個月,但工序更早就得開始。號稱產自台灣最北邊、標榜自家的烏魚子是以「九降風」風乾的許志豪說:「入冬後烏魚便不再進食,所以養殖千日的烏魚,從當年秋天開始,就會把身體的能量轉移到卵。」所以過年時上桌或送禮,正是完美時刻。而決定什麼時候要取卵醃漬熟成,便是漁民最有價值的經驗:太早卵還沒發育完成,晚了品質就開始下降。「現在因為海水暖化,烏魚也逐漸北移,南部的日曬法是一種風味,新竹的九降風乾爽無水氣,反而讓烏魚子有了另一種風土。」

徐志豪說,講究的烏魚子會曬到五成五到七成乾之間,上桌前只要用高粱酒輕炙表面,就能保留鹹香黏牙的溏心。

這一口口的烏魚子,正是闔家團圓的富饒之味。

九降風烏魚子:www.karasumi9.com

閒嗑牙是種美德   果盒點心
寧波東西路不長但奇妙。新舊房子比鄰,手搖飲與老飯館雞犬相聞,轉角補習班絡繹不絕的學子充滿朝氣,老宿舍在陽光下依舊迷人。

隱身在這裡的劉仲記有點來頭,70多年歷史老店藏在一間雜貨店的外表下,若不是少時曾在此混跡三年,很難想像以前官太太們過年胡牌秘方就在這裡,

想到過年的零食果盒,你以為開心果、蠶豆、冬瓜糖就已是上一輩?不不不,這裡賣的東西,你可能聽都沒聽過。在那個物資需要管制的年代,沒吃到劉仲記的玫瑰瓜子、酥糖和椒鹽桃片,別說麻將,連年都不算過。

「玫瑰瓜子」該是種什麼樣的滋味?它甜,外層裹著一層有玫瑰香氣的奶油,但不若一般瓜子一嗑兩半直接能用舌頭把瓜仁勾出,反而頑冥不靈,改用臼齒霸王硬上弓,它便碎不成形,相當氣餒,不相信婦聯會的太太們,會咬牙切齒在牌桌上吃它。

訪問了會家子:「要吹風,用個盤子把瓜子盛出,放置大約20-30分鐘再試試。」如法炮製,果然順利吃到清甜果仁:儘管外殼充滿玫瑰香氣,果仁卻是原始的、帶點大地與澱粉的細緻味道,且得來不易,得打發下人先「準備」。

當然,別忘記順道帶點用麥芽糖、熟粉等材料做的酥糖,黑芝麻與玫瑰都好;我還愛以芝麻粉與核桃做的椒鹽桃片,小小一盒脆口清香,轉眼便已幹掉。閒嗑牙本是過年美德,過年零食也毋需政治正確,謝謝婦聯會。

劉仲記食品:玫瑰瓜子、酥糖和椒鹽桃片

吃形補運  發粿
發粿,也是一種吃形補運的年節回憶,乘載了所有人的俗世盼望。不只聞名生意,連粿上的裂紋,都被稱為「笑」,裂紋越大,表示來年更能笑口常開,荷包滿滿,是屬於年節食物中的「振邦」與「定國」,一字定江山。有閩南、客家移民的地方就看得到它,簡直成為離鄉背井移民的精神寄託。

既是庶民的年度心願,材料自然不花巧,只是簡單的米漿(現在也有加入麵粉漿的)、糖與發粉,在蒸籠中逐漸膨大翻花,宛如曇花綻放般開出自然隆起的三角錐形花瓣,看著也開心,小時候家家戶戶都自己做,蒸氣氤氳中,接著便要拜神過年了,那是一種全家人對來年充滿盼頭的實踐。

我一直很難真心喜愛發粿的口感,嫌它毛細孔粗硬、不甜不鹹味道曖昧,而且經常在神壇前一放三、四天,吃時得配大量水份,小時不懂欣賞粿類原味,只道無緣。於是家家戶戶開發出各種吃法:切片乾烤、裹蛋汁油煎、切細條油炸撒細鹽、時髦點的家庭會沾上梨山牌草莓果醬。這幾年有了氣炸鍋,費盡苦心的媽媽們又發明了沾裹巧克力或Oreo餅乾碎的氣炸版,百變出招,務求家人吃完來年能笑傲江湖。

上了年紀,慢慢懂得發粿的個性,我覺得發粿的正確吃法,應是在口中細細嚼,直到澱粉樸實的甜味慢慢湧現。

本來以為「百搭」是發粿的美德,時至今日,才明白安安靜靜的過年,安安靜靜地做人,也許更是發粿要跟我們說的故事。

三六粿店:發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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